這篇文章在我腦海中構思已久,但一直找不到適當的心情、適當的時間去寫它;正確來說,有關於田野實習的紀錄,除非像是研究論文,有急迫、需要性外,還真不適合在第一時間就全然描繪!何以見得?儘管,第一時間所做的紀錄,有其事實性、適時性,但記錄的結果,往往使一個人變成「沒有心的軀殼」(還記得跟桃樂絲一起旅行的那個機器人嗎?),一味地將所見所聞填入檔案內,卻忽略了自己的省思、自己的想法,甚至,到最後連自己在寫什麼,可能都分不清楚,似乎是一種「為紀錄而記錄」的悲慘情況。
所以,一年過後,我才開始動腦去回想、回觀、回顧那兩個月發生的所有事情;將那些無法忘記的事情,一點一滴「想回來」。去年暑假,我在田野實習時曾經接觸過兩個精神疾患個案。雖說,從小到大也不是沒接觸過這類患者,但說實在,這樣近距離、長時間的接觸,倒是第一次。當然!除印象深刻外,我也從這兩位個案身上,學習到很多、想通了更多。
兩個精神疾患,一個是男人、一個是女人;於此,我們不妨用「樸實」稱呼這位男性精神疾患,「沉默」來稱呼女方。「樸實」是某一天被學長帶回機構協助保護的個案,雖然他只有滯留在機構一天而已;但一天時間,卻給整個機構許多歡笑,很難想像在外界眼光看來是如此嚴肅的場所,會因為一個精神疾患產生這麼多笑容,不管笑的人是否是以「譏笑」或是「看猴戲」的心態去看待他,但至少,比起「沉默」的故事,我想機構每個人(包括我)都寧願接納「樸實」吧?
可惜今天的主角並不是「樸實」,而是「沉默」。人如其名,「沉默」是一個啞子,只能夠靠「咿咿嗚嗚」加上肢體動作去表達他的想法。但既然是個精神疾患,正常人又怎麼有可能會瞭解他想要表達的意思呢?這就必須我接觸到他的故事開始說起了。
我剛到實習機構的第三天,一大早,我發現門口的會客區桌上多了幾個麵包以及數瓶罐裝飲料。一開始,我以為是機構內某位職員所購買,要請大家吃的。我心想:「這人未免也慷慨了吧?」但奇怪的是,機構內沒有人願意吃,也沒有人正眼看過桌上那些食物,我感到很納悶。就這樣1個小時過後,我的實習指導員上班了,他一看見我就說:「走吧!我們先去吃早餐,待會上班很累的!」此時我不禁納悶,有點疑惑地問他:「學長,桌上有麵包跟飲料,是誰放的?請大家吃的嗎?我看放好久了!」此時,他用一種有點詭異的笑容看著我:「你要吃哦?可以吃啊!但我可不敢吃。」我心想,難道那些食物是壞掉的嗎?可是,看起來又不像,因為飲料上還有著水珠,應該是剛從冰箱內拿出來不久;但最後,我也沒吃桌上的食物,但我也沒有問這些食物是從哪裡來的。直到晚上時,我從田野回到機構內,準備下班,仍看見那些食物在桌上,沒有任何人動它。
終於,負責打掃的工友,將那些食物收進一個袋子裡;我心想,工友帶回去也好,免得浪費食物。但沒想到,工友卻對著櫃檯前的職員說:「欸,這些我一樣拿去送給附近鄰居哦!」為什麼?明明是食物、飲料卻沒有人願意去吃它、喝它們?就連工友,也不願意吃!到底是怎麼回事?我心中難免感到疑惑,但我還是沒有向人發問。
就這樣,每兩三天早上,偶爾會客桌上都會出現麵包、飲料、零嘴等食物,但機構內始終沒有人去碰它們,但似乎也見怪不怪了。可是我卻越來越感到好奇,但我也沒有去碰這些食物。我一定要知道原因!終於,在某一天早上,我刻意提早1個小時到機構,看看到底是誰送這些食物過來的。
凌晨5點,會客桌上還沒有任何東西,看來送食物的人還沒有出現。5分鐘、10分鐘、15分鐘、20分鐘,隨著時間的接近,我感到有種莫名的狂喜,那是一種「終於得知真相」的喜悅;所以,我要等,而我也必須等。終於,40分鐘後,有人出現了,而且這個人提著一包東西,看來就是他了!
一股恐懼湧上心頭。映入眼簾的,是一個瘦如骷髏、披頭散髮、兩眼空洞的老女人。他的嘴巴微張,口水從嘴縫滴落;渾身散發著一股惡臭,他就是「沉默」。「沉默」一進入機構,就開始比手畫腳,發出極為古怪的聲音;接著向坐在櫃檯的職員鞠躬後,走向會客區的沙發,坐下,開始用「腳」拎起一件件食物、飲料、零食,放在會客區的桌上,接著,坐在沙發上拎起其中某一個麵包開始吃起來。不久後,他似乎發現我的存在;他抬起頭,往我的方向看著我,露出一抹微笑。下一秒,我立刻轉身,走離會客區,我不知道為何會有這種反應產生,我不是厭惡他,而是我感到有一點害怕,那種害怕的感覺,甚至讓我有點想吐。但此時,「沉默」居然跟了過來。「咿咿喔喔」地說著任何人都沒有辦法理解的外星語言,又用手指著桌上的食物,似乎是想要招待我吃東西。我愣愣地搖了搖頭,說了一句:「不要,謝謝。」後,立即遠離他。
原來如此,「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沒有人願意吃那些東西了。因為,任何人看到這一幕,都不會敢吃那些東西的!」,此時的我,竟產生如此可鄙的想法。直到「沉默」離開,我都不敢接近會客區,也不敢接近機構的值班櫃台。應該說,「沉默」附近的區域,我都不想、也不敢接近,我對他產生一股難以啟齒的恐懼感。10分鐘後,「沉默」終於離開。但是這僅僅10分鐘的時間,卻讓我感到十分漫長!我坐下,「噓」地吐納了一大口氣。
「欸,少年欸,太遜了哦!看到這種欸就驚成這款呀!」做在一旁的老職員看著我笑著說。「學長,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你們都不吃那些東西了!」我不禁苦笑。
「哦,你說欸告(台語啞巴)送來的東西喔?幹!那種東西拎北當然不吃!」老職員回答。
「我還不清楚是這個人送來時,我還差點吃了。」我搖了搖頭。
「奇怪,小任(我的實習指導員)都沒跟你說過他的事情喔?」老職員問。
「沒有欸,但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有這個人!」我老實回答。
「好啦,他其實也很慘,看你嚇成這樣,你還想聽他的事情嗎?」老職員遞給我一杯咖啡。
「學長,我聽!雖然今天休假,但我也沒有心情去睡回籠覺了。」我接過他的咖啡。
「哦,你說欸告(台語啞巴)送來的東西喔?幹!那種東西拎北當然不吃!」老職員回答。
「我還不清楚是這個人送來時,我還差點吃了。」我搖了搖頭。
「奇怪,小任(我的實習指導員)都沒跟你說過他的事情喔?」老職員問。
「沒有欸,但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有這個人!」我老實回答。
「好啦,他其實也很慘,看你嚇成這樣,你還想聽他的事情嗎?」老職員遞給我一杯咖啡。
「學長,我聽!雖然今天休假,但我也沒有心情去睡回籠覺了。」我接過他的咖啡。
這個老職員,且稱呼他為「老翰」,老翰待在這所機構已屆十年。約莫八年前的某一天,他接獲通報,疑似發生性侵害案件,要他立即趕往現場處理。地點是北投區的一間住戶,老翰甫進門就發現滿地瓶瓶罐罐的回收垃圾、紙板等等,凌亂不堪。再往裡面走,赫然發現有血液流過的痕跡,順著血跡走,終於發現一大灘血以及倒臥在地上奄奄一息的「沉默」。
儘管「沉默」最後還是被救了回來,但他本身就是個智能障礙、語言障礙的多重身心障礙者,完全無法陳述加害人樣貌、長相。甚至,警方調閱DNA的檢體,也無法查清加害人的身分,因為加害人本身就是個居無定所的遊民!事件就這樣石沉大海,「沉默」的肚子卻漸漸大了起來。「沉默」的家庭,全家都是精神疾患,靠拾荒以及政府及民間救濟金過活。
老翰是處理本次事件的專責人員,他每一個月都必須找時間查訪「沉默」的家庭。因此,老翰對其的家庭狀況十分清楚。有時,老翰也會感到不忍心,自己掏錢買些食物、物資給他們。說到這裡,我不禁感到困惑,為何「沉默」的家庭狀況如此悽慘,但卻時常買食物來我們機構?這豈不是不合理嗎!於是,我向老翰提出我的疑問。
此時老翰搥了我的頭,「幹!他就肖仔,怎麼可能知道錢怎麼用?每次只要拿到救濟金就立刻拿來買食物送到機構啊!他們家全家頭腦都有問題,正常人的食物反而不吃,都跑去附近的國小,吃小學生營養午餐的廚餘啊!別打我的岔,他的事情還沒有說完。」老翰一副氣結了的表情看著我。
事件發生的幾個月後,某個晚上老翰巡查時突然接獲無線電通知,發生A2事故(友人受傷的車禍事件),要他立即前往現場處理。沒錯,場交通事故的受害者正是「沉默」。雖然肇事者有找到,不過「沉默」的狀況卻不樂觀;因為遭撞擊的部位是腹部以及雙手,雙手的粉碎性骨折,至於腹中的孩子自然也是死胎了。過幾天後,他總算甦醒了。
「我第一次看見欸告仔大叫、大哭。」老翰回想當時的情況時仍是滿臉凝重。
「人是救回來了,但是精神狀況卻更加不正常。」老翰又補充了一句。
「所以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嗎?連手都斷了吧?」我明知故問。
「唉,他上輩子也不知道造過什麼孽,這輩子會這麼慘!」老翰不禁苦笑。
「所以,他只要拿到錢,就立刻買一堆東西送來我們這,該不會是為了表達感激吧?」我將我的想法告訴老翰。
「鬼才知道,我又不是他!不過機構裡每個人員知道他的事情的,通常也不會去趕他,就讓他這樣。」老翰回答。
「人是救回來了,但是精神狀況卻更加不正常。」老翰又補充了一句。
「所以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嗎?連手都斷了吧?」我明知故問。
「唉,他上輩子也不知道造過什麼孽,這輩子會這麼慘!」老翰不禁苦笑。
「所以,他只要拿到錢,就立刻買一堆東西送來我們這,該不會是為了表達感激吧?」我將我的想法告訴老翰。
「鬼才知道,我又不是他!不過機構裡每個人員知道他的事情的,通常也不會去趕他,就讓他這樣。」老翰回答。
故事就結束在這裡,這是個令人感到沉痛的故事,甚至是一般人完全無法想像的事情;不過,卻是真實地發生在我們的社會中。臺灣社會,光鮮華麗的背後,到底還隱藏著多少的悲哀?有時,我甚至會質疑自己的所處的環境到底是真實?抑或只是用虛偽積累而成的一個「擬真空間」?甚至!對於所有既存的表象,我也產生了根本性的質疑。我無法,也不可能再輕易相信「這個社會有多富有」、「法制有多完善」、「福利有多健全」這類屁話。不過,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,那就是在未來,我接觸這類人的機會,只有可能更多,不可能更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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